櫻花中的草魂
詹偉雄的部落格  (20060328) 



三月底即將由鹿兒島、福岡往上開向北海道的櫻花,提前落在大雨方歇的聖地牙哥教士隊 PETCO Park球場──日本以10:6擊敗古巴,拿下第一屆世界棒球經典賽的冠軍。 


松(土反)大輔以150公里上下的快速球,震懾了古巴機伶打者,每當他們想好好地咬住這位二十六歲投手的四縫線來球,卻往往飛來的是往外角閃身的卡特球,要不就是帶著飄忽口哨、又包了團糯米似的曲球;松(土反)可是在賽前作足了功課,即便十八個月前在雅典奧運已經照過面,但顯然他了解古巴陽光的細緻程度,遠勝過加勒比海人對「徐如林、侵掠如火,不動如山」之武家門院的百般思量。


當然,你應該會記得住川崎宗則、鈴木一朗和松中信彥的三個滑壘取分,在那薄如刀鋒的時間差之一瞬,恐怕只有訓練過一萬次以上的滑壘人生以及某種捨身的當下決斷,才能避免被狡獪的古巴捕手Pestano扣倒在本壘的紅土堆中。當大塚晶則於八局下登場,準備終結這場球賽,現場擂動起教士隊王牌守護神TrevorHoffman(救援416勝場,大聯盟現役第一)出場的招牌搖滾樂「Hell’s Bell」,這是大塚早上特別打電話向這位前隊友商求得來的出場儀式,但這風格迥異的大鳴大放,卻差點搞砸了日本到手的勝利,最後一個人次,二在壘,王貞治監督突然走上投手丘:「現在,讓我們一齊把這傢伙撂倒」,這簡潔的東方式威嚴,才是古巴天才打者Gourriel的最懼,被大塚三振的那一記垂直崩落的指叉球,崩落的其實是他二十一歲早熟的青春──被一大片成精的雪白櫻花所埋葬。


日本的棒球,靠的是「時間的搓揉」所打造出的內省自信,像Nikon的鏡頭工人那般守恆地研磨玻璃雲石,以求通透;或如京都三千院的小僧,得把那小石刷成雲朵的紋路,才見真誠。

今年五十九歲的前近鐵隊投手鈴木啟示,生涯共拿下317勝,送出3061次三振,(兩項成績都排日職史上第四位),是歷來最偉大的左投手之一,但他最膾炙人口的故事,卻是職業生涯中的一段低潮插曲:1965年加盟近鐵,六年就拿下一百一十場勝投,但自1972年開始鈴木卻突然由高峰墜落,勝場與奪三振數忽地減半,「這個投手怎麼了?」不僅球迷問,連他自己也失去了自信。也就在1973年球季末了的秋天,這位四歲時因右手骨折而練就左手神腕的傷心投手,在自家陽台不經意瞥見車庫水泥地上穿縫而出的雜草冒出翠綠新芽,突然茅塞頓開:「不管受到多少的踩壓,雜草都仍然會破土而起,這是多旺盛的生命力啊」,鈴木拾起手套回到球場,他揣度著:既然所有的強臂都會逐漸褪色,那何不開始練習用大腦來投球。

1975年起,由「速球王」改攻「配球神」的鈴木雄風再現(當年再奪聯盟最多的二十勝) ,事實上,他生涯的其餘三分之二勝場數,都是哪幾株不知名的小草所貢獻,因而每每球迷拿著棒球找他簽名,他就簽下「草魂」二字,以為紀念。


二十餘年後的一九九九年,「草魂」又突然成為由職棒圈裡竄開的社會流行字,原因是當年巨人隊菜鳥投手上原浩治拿下中央聯盟的勝投王,憶起自己高中和大學打球都因球隊戰績不佳無人聞問,全靠著一口氣硬撐苦練才擠進巨人隊,因此不免在苦盡甘來之餘,以「雜草魂」來自喻這段心酸往事,沒想到勝投王這句自我貶抑的勵志標語,直接穿透了日本十年泡沫經濟底層的社會心靈苦況,一時間釀成一片巨大茫茫的草海。 


上原浩治是誰?就是準決賽中日本以6:1送南韓回家的勝利投手。


「我不是個精明的人,也不是個天才,只不過渾身沾滿血汗與泥土罷了!」 鈴木啟示退休後回憶說;遠在加州的鈴木一朗則在賽後發言:「我不在乎是否會在這裡受傷,這代表我多麼想贏這場球,也代表日本隊是如何能拿下冠軍杯!」

兩個Suzuki的一生,刻畫了日本球手的某種奧妙內在精神理路──這是生之草魂死之櫻花間的棒球,一種激進的東方職業哲學……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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